2022年10月21日 星期五

※2014宇宙兄弟ONLY《宇宙兄弟/日六》水窪裡的彩虹


◎宇宙兄弟二創同人衍生

◎印刷於2014/06宇宙兄弟ONLY EVENT《夢の宇宙》,現全文公開

◎日日人X六太清水走向,劇情於2014年參考至單行本vol.25

◎個人刊《水窪裡的彩虹》共三篇短篇,可獨立閱讀,也可照順序視為長篇:

〈不吞千根針也沒關係〉〈廷得耳效應〉、〈水窪裡的彩虹〉及〈後記〉


p.s. 此篇原以字體變化呈現過去與現在時間交錯,考慮到手機版閱讀不易,改以顏色深淺區分,推薦以電腦版閱讀QQQQQ我盡力了QQQQQ

 



 

 

水窪裡的彩虹

 

去見見那些像我一樣愛你的人吧。

然後去跟那些像你一樣愛我的人聊聊吧。

你會發現,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只是走在了你前頭,就像我的,

身為哥哥,總要替你開路。

 



這場午後的暴雨來得又快又突然。


他才聽到雨聲就匆匆忙忙地從屋裡跑出來,滿腦子都是早晨晾在院子裡的那些棉被衣物,卻發現自己仍然是遲了一步。


嘆了口氣在門廊的搖椅上緩緩地坐了下來,伸手搥了搥方才勉強自己奮力奔跑而開始酸痛的膝蓋,大不如前的體力讓他有些無奈,再怎麼健康強壯的曾經,到了這個歲數也都只變成回憶了,當年那個可以在休士頓公園裡跑上數十圈的太空人,如今也不過是個下個雨,關節就會開始鬧騰的老人家而已。


在傾盆大雨間,整個世界忽然變得朦朧了起來,他甚至沒辦法清晰地分辨自家草皮跟馬路間的界線,連對街鄰居房子的輪廓也顯得模模糊糊,而他就這樣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搖椅一邊發著楞。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因為微涼的氣溫打了個哆嗦,回神過來下意識脫口就是一句,「糟了姆醬肯定會生氣——」戛然而止的句尾就這樣被雨聲掩蓋,可他臉上那在一瞬間皺起的表情卻沒有辦法也被這場大雨沖刷得不留痕跡。


對於這一切,他想他傾盡餘生也沒有辦法習慣。


對於他總會被閃過腦海那些不假思索的念頭再次傷害的窘況。


對於他不論呼喚多少次姆醬,都再不會有人回應他的這個現實。


而南波日日人只是抬眼望了望被層層疊疊的烏雲覆蓋的天空,看著從那些灰濛濛的雲裡死命透出來的光線,無奈地扯開嘴角一個難看的笑容,任由搖椅晃得他身體前傾後仰一下,又一下。

 



 

20631031

在生日當天知道自己得了阿茲海默症[1]的感覺實在是滿複雜的(簡直就像是在開玩笑一樣你不覺得嗎?)所以我隔了幾天才開始動筆寫日記。


醫生說,盡量在記憶還沒有消失以前,把能想起來的東西、現在發生的事情都盡量寫下來,用打字的也可以,不過建議還是用手寫的,因為在寫字的過程裡可以加深印象,有助於延緩病情惡化。


我忽然想起當時莎朗阿姨也是這樣不斷與病魔對抗的呢,所以到最後即使她的臉部肌肉已經做不出表情了,她還是能透過指尖的移動用語音機器進行溝通。


我不曉得你沒有看見莎朗阿姨最後的樣子到底是好是壞呢,日日人,那是會讓人崩潰的模樣,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接受病床上那瘦得剩下皮包骨、已經陷入昏迷到需要仰賴許多儀器維持生命的人是我們深愛的莎朗阿姨,而那即使是已經過了許多年的現在,也依然會使我感到心痛。


我不能否認在我人生中,有許多會讓我有「要是能夠忘記就好了」這樣的想法的悲傷回憶,莎朗阿姨過世前的模樣是,還有那些和你之間許多傷害彼此的過去也是,個性懦弱如我,其實不只一次想過如果那些都能像從電腦刪除東西一樣消失在硬碟裡面就好了,如果回想起來都只有美好的幸福那就好了。


但隨著年齡增長,那些我不想稱之為錯誤也不想後悔的過去,就變得越來越清晰透明,我們年輕時總是訝異於老人家們明明可能連自己一秒前說過的話、剛吃過的東西、前一晚才跟誰做好的約定都記不住,但一說到那些久遠以前的事情,他們卻能歷歷在目地說得清清楚楚,不管是和誰、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一點小細節都不會漏掉——


你還記得老媽到了最後每天都會提的是什麼嗎?「你們知道嗎?日日人第一次開口講話叫的不是爸爸媽媽而是『姆醬』哦!你們兩個啊,真的從小開始感情就很好呢。」


而如今也到了我們當年說的「老人家」的年紀的我,終於能夠明白其實那是理所當然到讓人不禁發笑的事情。


年輕時的我們總會堅持太多無意義的東西,總想要求這世界給予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該往哪裡走、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不斷地對著現實吶喊詢問為什麼,卻總要到生命最後的歲月裡,才會明白那些事情其實從來都不會有所解答,我們也才能鼓起勇氣去面對那些曾經帶給我們太多痛楚的、不曾癒合過的傷口。


我並不是原諒了自己,事實上,即使到了今天,我也還是會想,若是當年我做了不一樣的決定,你是不是就能夠擁有與現在截然不同的幸福生活?


但我終於能夠帶著誠實而且坦然的心情去面對這些來自於自己的批判,即使這長久的時間以來我質問著自己的一句句,都依然帶給我一針針綿長而且酸澀的痛楚。


但是我已經可以笑著面對這一切了。


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你,與你一起度過的這輩子,我過得非常幸福。


非常非常幸福。


 


 

「我不曉得原來日日契夫對這些有興趣,早知道的話,你在俄羅斯的那些時間,我們就應該多帶你來參觀的。」笑得溫柔的金髮中年婦人輕輕地攬著男人的手陪著他一步步走著,親暱間早已沒有多年前那個女孩明顯得讓人語塞的迷戀,只是單純因為擔心老者會走不穩而貼心的一個動作。


日日人在奧莉嘉數十年如一日的燦爛笑容渲染下也跟著勾起嘴角,壓低了聲音說,「妳還記得妳當時孩子氣地說,等到我們都變老了之後,十五歲的差距就不算什麼了嗎?事實上,還是差很多的不是嗎?」


聽到他以開玩笑的語氣提起當年的往事,奧莉嘉只是佯裝惱怒小聲地嘟噥了幾句,臉上卻始終帶著縱容的表情,看到男人比她預期的還要有精神,她著實是鬆了好大一口氣,卻又隱隱有些擔憂對方是在勉強自己。


他哥哥的死訊整整遲了一年才傳到她這裡,消息還是她從電視上看到才曉得的,那甚至不是什麼非常大眾的節目,硬要說的是大概只有對宇宙有興趣的人才會特別去轉來看的頻道,而那晚的內容就這麼恰巧地是在介紹NASA歷屆有名的太空人,其中當然少不了曾經轟動全世界的、第一對一起登上月球的兄弟。


而她急著上網找資料、打電話寄郵件給所有能聯絡到他的朋友,才輾轉得知當時六太的告別式辦得有多麼簡單,而六太最後又是因為什麼過世的。


儘管每個人都向她保證他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可奧莉嘉.伊凡諾芙娜.庫茲涅佐娃[2]曾經是那樣將南波日日人放在她心中最特別的位置整整十年,她理所當然地明白對男人而言,那位總被他掛在嘴邊用著驕傲和眷戀的表情提起的兄長,是多麼珍貴多麼不可替代的存在——那是即便她後來嫁給了芭蕾舞團的編曲家,擁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的如今,想起來都還是會隱隱作痛的青澀戀情。


她在問到號碼之後馬上就撥了通電話給他,他一句『哈囉,我是南波日日——』都還沒說完,就被她連珠砲不停歇的一大串蓋了過去,『日日契夫你實在太久沒跟我們聯絡了,我們好歹也算是你的半個家人了不是嗎?你自己說說你多久沒來找我們了?我跟你說呀下星期我們剛好有休假,你就來俄羅斯讓我們帶著你到處晃晃吧?你從前都沒有好好看過我們的國家呀!』


她想他肯定有察覺她語氣裡的不安,也肯定有發現她迴避了六太的事情,因為男人從聽筒裡傳來的聲音只有她再熟悉不過的、拿她沒輒的無奈笑聲,他就那樣以低啞的嗓音答應了她的邀約,順利得幾乎讓她懷疑自己的擔心是不是多餘的。


但那個在多莫傑多沃國際機場[3]的入境大廳裡等待她的消瘦身影,卻比什麼都還要清楚地說明了一切,他衰老的程度遠遠超過他的年紀應該要有的樣子,她是說,他也才七十歲呀,可他看起來卻比她父親九十歲時還要衰弱,而她必須深呼吸好幾次,才能撐起笑容朝著他走過去,一句簡單的問候只有她曉得自己講得有多麼艱難。


他忽然停下了緩緩走著的步伐,才讓她從自己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正要開口詢問對方是不是累了時,卻因為男人那專注凝視著什麼的表情而楞了楞。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矗立在眼前的是因著窗外的日光照射,而反映出莊嚴的金色光線的十字架和神龕,在祭壇前還跪著些信徒低聲祈禱著,而他就這樣不發一語地盯著這虔誠神聖的一幕許久許久。


「其實我沒有什麼興趣,但是姆醬總是說他若是來俄羅斯一定要來看看。」


他慢了好幾拍的輕聲回答讓她先是嚇了一跳,明白過來他句子裡的意思之後則是小心翼翼地瞥了瞥他臉上的表情,腦子裡面一時想不到該怎麼接續這個話題——該怎麼不傷害到他、但又能讓他繼續說些有關他哥哥的事情——這畢竟是他這次來到俄羅斯的這麼多天裡初次聊起那個人啊。


但是他只是露出了跟他四十年前二度來到莫斯科、第一次對她說起他哥哥時一模一樣的笑顏,那時他跟她爸爸喝得有些醉了,說出來的話有些含糊有些冗贅,眼裡卻滿滿都是清晰的認真。


——奧莉嘉,妳知道我也有個哥哥嗎?


「我從前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宗教信仰的他,會這麼喜歡參觀世界各地的教堂,他也不是那種對藝術或是建築特別有興趣的人。」他一邊環顧著四周,目光掃過一幅又一幅的壁畫、一個又一個的華麗浮雕,一邊壓低聲音繼續說著。


——我跟他,從小就約好了要一起成為太空人,跟布萊恩還有艾迪他們一樣,我們說好總有一天要一起到太空去,而如果不是姆醬,我想我也不會對宇宙產生興趣。


「他總是很認真地看著這些雕飾啊、壁畫啊、彩繪玻璃啊,偶爾也會跟我說說這上面講的是什麼樣的故事,但大多數的時間,他都只是像那些信徒們一樣跪在前面,非常安靜地祈禱,就跟他在日本的神社和寺廟時會做的一樣。」


——他其實曾經告訴過我他要放棄我們的夢想,也真的有整整十年的時間都沒有跟我聊起關於太空人關於宇宙的話題,不得不說我一個人在休士頓的那段時間裡,還是有點寂寞的,但我總是相信他肯定會回到這條路上,而他也真的實現了他的諾言。


「我一直都沒有辦法適應教堂的氣氛,這裡太過安靜神聖,好像整個空間都要叫我反省自己做錯過什麼——」他忽然皺起眉頓了頓,「而我總是覺得神一直試圖把姆醬從我身邊帶走⋯⋯聽起來很孩子氣吧?」


——他是個很龜毛的人,什麼要記得把深色淺色的衣服分開洗啊、打掃時要把家具移開啊,這麼多瑣碎的小事,他卻都一件件放在心上,而我曉得他其實就只是希望能讓我學著照顧自己,可我也只是希望能這樣聽他一直嘮叨下去而已。


「但是他每次都會拍拍我的手告訴我不會有事的,而我現在站在這裡,就像他每次祈禱時我都會站著等他的位置,總覺得下一秒他就會從那裡站起來,回過身來對著我笑。」


——他雖然毫無自信卻總是帶給他人鼓勵、他老是貶低自己,可到頭來他總能以他自己的實力證明旁人都小看了他、他經常把別人的意見放在心上,一句讚美或是一句貶低都能影響他心情好半天,但最後他都能笑著把那些都變成前進的動力。


「奧莉嘉,我想念他。」他轉向她,她在他泛著淚光的眼睛裡看見緊咬著下唇不敢發出聲的她自己,他疲憊的笑容裡滿是她沒辦法繼續直視的寂寞和心碎,而她忍不住想起當年的他最後帶著的是多麼滿足的表情。



——奧莉嘉,那是我最喜歡、也最驕傲的哥哥。


 


 

20631110


你在廚房作早餐的香味一直傳過來,光聞味道我就知道你今天一定又是煎了培根跟荷包蛋吧——你每次只要起得晚了就老是偷懶只知道做這些東西,我不曉得跟你講過幾次能多吃水果蔬菜就多吃一點,但你即使都已經到了不得不注意飲食控制的年紀還是老聽不進去。


嘿,日日人,我昨天回診時,醫生把這個病各時期會有的症狀都跟我說了,雖然還是有很多細節他沒有說得太詳細,或許是怕我一時間承受不住吧,畢竟阿茲海默症到了後期的樣子真的會讓人難以承受呢。


失智、生活無法自理、沒有思考能力。


我回來之後上網看了許多阿茲海默症的病患家屬寫的文章,其中有一個老先生他的女兒是這麼描述的,「爸爸到了後期已經幾乎沒有反應了,雖然偶爾會像是聽懂了我的話一樣盯著我看,但大多數時間他都對我的呼喚以及訴說的內容沒有任何回應,我也再沒有聽他開口說過一句話,剩下的都只有咿咿呀呀像是嬰兒那樣的音節,更別說是行動了。爸爸的最後其實跟中風無法動彈的病人沒有什麼兩樣,但癱瘓的患者還有思考能力,爸爸卻什麼都不剩了。他離開了之後我不只一次想過,或許這樣對他而言才是解脫。」


老實說,雖然只是這麼短短幾句的文字,卻讓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把其中的意思消化完,不是說我看不懂,而是我必須讓自己理解,那是未來的我會變成的樣子。


簡直是惡夢啊,日日人,我第一個想法是,如果我有一天會變成這樣、無法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什麼樣的存在,那到時我活著的意義和價值又是什麼呢?當我沒有辦法思考、也沒有辦法依靠動物生存的本能活下去的時候,我會變成你多沈重的負擔?我會帶給你多大的困擾?你又能照顧這樣的我到什麼時候呢?


你昨晚抱著我入睡的時候喃喃地問了一句「姆醬有話要跟我說嗎?」我一邊驚訝於你都已經這個歲數了還是如此敏銳的直覺,一邊則是努力按捺著想要拜託你的衝動——拜託你,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那種樣子,求你務必捨棄我,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那種模樣,不想變成你的累贅。


但你一定會這麼回問我的吧——「如果今天生病的人不是姆醬,而是我的話,姆醬你會捨棄我嗎?」


而我也曉得我的答案肯定是什麼。


所以我還是沒將這個請求說出口,儘管我明知道以你的年紀根本照顧不了我,把我送到照護中心其實是最適合的選擇,我還是想任性這麼一回。


嘿,日日人,讓我在你身邊,待到你已經厭倦我了為止吧。


讓我待到每天處理我的便溺、替我擦澡、餵我吃東西、跟不會思考也不會回話的我聊天對你而言只剩下痛苦的那天為止吧。


你自然會曉得什麼時候該放手的。


而在那之前,請記得每天都要提醒我,要記得告訴你,多吃蔬菜,多吃水果。


 


 

他對著把裝著熱茶的兩個杯子和茶點擺上桌的孫女點了點頭表示謝意,而她臉上雖然帶著擔心的表情,還是乖巧地沒有多問一個字就離開了客廳。


「不知不覺間,就連風佳的孩子都已經這麼大了。」他看著坐在茶几對面的客人,一邊拿起燙手的杯子一邊這麼輕聲說著,「時間真的過得很快呢,日日人。」


「是啊,我最後一次看到風佳,她才剛結婚而已⋯⋯話說回來,夫人跟安還好嗎?」


「她們倆正好一起去旅行了,安的兒子也已經上高中了哦,由紀的話,現在反而比我還健康有精神呢。」妻子總笑說他明明才是經過百般挑選出來的太空人,現在卻變得比同年齡的老年人們還要瘦弱了,骨質疏鬆症[4]簡直是宇宙的敵人呢什麼的。


「那真是太好了。」


對方一句簡單的回應之後,則是他們兩人一陣只剩下彼此輕啜著熱茶的聲音的沉默,而真壁賢治從許久以前就不會再對這樣的狀況感到尷尬了,畢竟只要沒有阿六在,日日人在面對他或者是其他阿六的朋友時,表現出來的就都是這個安靜不多話、甚至可以說是冷淡的樣子。


當時他以為那是因為對方無法拿捏「哥哥的朋友」和「NASA的後輩」的距離,但後來他才明白那只是男人孩子氣般佔有慾的表現,以及對於他們能夠和阿六一起接受訓練一起前進的嫉妒吧。


「其實⋯⋯我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你了,這次你能來,我覺得很開心。」


他必須誠實地說,當他打開門發現來訪的人是南波日日人時,心裡第一秒閃過的其實是詫異多過驚喜,畢竟他想,他們的交情始終都是建立在阿六身上的,而他在一年多前阿六的告別式時,就想過那大概會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日日人了。


但男人就忽然這麼出現了,帶著極輕便的行李,說他正好回到日本來,順路到他們家拜訪,過會兒他就又要搭上回休士頓的班機了。


「你呢?你過得還好嗎,日日人?」


也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南波日日人的稱呼就省略掉了敬稱,畢竟比起令人尊敬的前輩,眼前的男人在他心中始終是「好夥伴的弟弟」多一些,肯定是因為老是聽好友日日人長日日人短的,久而久之他也不自覺把對方當成弟弟一樣的存在了吧——儘管日日人可能從沒這麼想過。


⋯⋯我不曉得我該怎麼回答,賢治。」


過了良久,日日人才開口回應,視線卻始終只盯著他手心中已經空了的杯子,小心翼翼用雙手捧著的樣子像是在感受瓷杯的餘溫,用力抿緊嘴角試圖扯開一個符合他形象的燦爛笑容,但最後他只是挫敗地輕笑了聲,「你不像其他人,你不會傻到相信我的『我很好』。」


「是的,」賢治也跟著苦笑了下,「因為你看起來糟透了。」


不管是過分消瘦的身體,還是眼裡掩藏不住的疲憊,在在都暗示了南波日日人在南波六太走後的生活只是一團亂而已,若是有人當真接受了男人那「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是年紀大了」的說法,那肯定只能說明對方完全不明白對於這個曾被稱作武士男孩的老先生而言,他的兄長究竟意味著什麼而已。


「日日人,你知道,即使是在忘記我了以後,阿六他還是經常打電話給我嗎?」


他盡量不在話語間染上太多自己的情緒——他一直以來都很擅長這個,暫時放下自己的感性,冷靜地去分析什麼,而他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和阿六會如此要好的緣故,他有多麼客觀理性,阿六就有多麼敏感纖細——試著以輕鬆的語氣將好友曾經給予自己的那些溫暖,傳達給眼前將佝僂的身軀縮得像個孩子一樣的男人。


而日日人總算是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了,驚訝地、徬徨地、不知所措地,像是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突然地提起這個話題。


「我想他大概是連打過電話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才會沒有告訴你,也沒有寫到日記裡,他那時的狀況已經開始不穩定了,每次跟我對話時都會不斷重複一樣的句子。」


他停下來啜了一口涼掉的茶,有些欣慰又有些無奈地發現日日人此時表現出的,是他們開始對話以來最認真的神情。


「他總是問我們是怎麼認識並變成朋友的,問我的家人,還有我的近況,我大概重新自我介紹了不只七八次,而他則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他在自己的日記裡寫到要記得打電話給我,所以他想,我一定是他很重要的朋友,他很高興能認識我,然後希望我不要為他擔心。」


「日日人——」他終究是忍不住有些哽咽起來,「阿六一直都是阿六,即使是阿茲海默症也沒有奪走他最美好的特質,不管他有沒有記憶,他始終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對你而言,也肯定是如此的不是嗎?」


 


 

賢治,我從來就沒有對此後悔過。


他想起當年他剛從休士頓太空人的前線退下,打算回到JAXA擔任教官,而他和妻子也終於能和早先就嫁回日本的兩個女兒團聚時,阿六聚集了他們幾個好久不見的朋友一起替他辦了個歡送會,嫁到氣候怡人的舊金山去的繪名、和同為醫生的丈夫在世界各地進行醫療演講的芹夏、在佛羅里達定居下來甚至剛當了爺爺的新田、與退休的太空人丈夫特地從加拿大趕過來的阿曼蒂,全都是懷念的老面孔。


而他們之中唯一沒有結婚的人便是南波六太了。


他其實不只一次問過對方,為什麼從沒想過找個人定下來,你明明這麼喜歡孩子、也肯定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的不是嗎?但好友總是笑著以一句這種事情總是得隨緣吧之類的回答打發掉。而那次他看著六太逗新田的孫子玩的樣子,忍不住又想開口問,阿六,你也這個年紀了,真的不想找個誰一起度過人生最後的日子嗎?


但他當時話還沒說出口,裝飾在餐廳門上的鈴鐺就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姍姍來遲的日日人踏進來先是對他打聲招呼,隨即便湊到還在努力讓懷裡的嬰兒笑的六太身邊,和他哥哥互看一眼後一起露出了極其溫柔平靜的笑容。


那一刻他才遲鈍地明白過來,對於自己最重要的朋友而言,所謂的幸福究竟是什麼。


什麼形式都沒關係,只要對我來說,能夠和日日人在一起,就已經足夠了。


如果他是早個三十年、在他仍舊年輕氣盛的那段日子裡發現那對兄弟對彼此異常的執著,或許他會花上好幾年用盡全力讓他的朋友遠離這條不被祝福的道路,但或許就是明白旁人會是這樣的反應,他們才會掩飾得這麼好、瞞過他們所有人。


而一直要到再也不會有人在乎兩個老人家到底是怎麼度過餘生、社會觀感或是倫理已經無法再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的最後,他們才能這樣坦然地笑著執起對方的手,以溫柔又堅定的語氣,說出那句不後悔。


其實到這個年紀,又得了這種病,別人會怎麼看我們,我其實已經不在乎了,可是對象是賢治你,我還是會有些緊張呢,對不起啊,一直到現在才能告訴你。


他只能茫然地聽著話筒裡傳來老友一句又一句的自白,柔軟的語調裡沒有一絲怨懟,像是這他藏了一輩子的感情,沒有給過他任何一點傷害——但這怎麼可能呢,真壁賢治忍不住咬著下唇想,就連重視南波六太如他,都會忍不住在聽見對方坦白說「我和日日人,是的,是以比兄弟情誼還多上許多的方式深愛著彼此」時下意識地皺眉,這個殘忍的世界又怎麼可能不帶給他們絕望和傷痛。


賢治,我很少拜託過你什麼,但這次請你就當作是我失去記憶前、不、死前最後的請託吧,我明白對你來說一定很難接受,可就因為是這樣的你,總是走在人生正途上、總會對不公平或是不合理的事情提出質疑的你,才能夠將這些話傳達給他。


那時在告別式上的日日人把所有事情都交給葬儀社安排,從頭到尾就只是死盯著裝著阿六的棺木一語不發,不論誰跟他說了些什麼,都得不到他一個回應,甚至連眼神都不曾與任何人對上。


請你替我告訴他——


而賢治想,大概他的朋友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日日人會這樣忽然出現在他家門口,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徬徨不安,又像個固執的老人不斷懲罰著自己。


如果有來世的話,我希望我們還能再當一次兄弟。


 


 

20631225


大概是因為昨天平安夜我們慶祝得太愉快了(我想是很愉快的,雖然有許多細節我想不起來了),害我今早醒來忍不住有點感傷,不曉得我們還能一起慶祝幾個耶誕節。


我最近經常把以前的相簿拿出來看,因為雖然我還能清楚地記起那些從前的事情,卻沒有辦法確定正確的日期,而為了把我那些記憶的先後順序好好排出來,我才拿相簿做對照,要感謝老媽跟莎朗阿姨,她們在整理我們的相片時都做了很多有趣的註記呢,你有空也拿出來看看吧,尤其是老媽,她甚至連老爸什麼時候講了什麼冷笑話都記下來了呢。


我的短期記憶越來越常出現空白了,但慶幸的是,那些久遠以前的回憶,卻還是非常鮮明。


我們一起在山丘上許下約定的那個夏夜。


你送我自製的UFO影片當作禮物的那個生日。


我被同學欺負,而你跳出來替我出氣,我說我會為你出頭的那個黃昏。


我的課業開始遇到瓶頸,而初中的你逐漸超越我的、我開始質疑我自己的高中時代,


我發現自己喜歡你的那個冬天,那個情人節我正好撞見某個女孩對你的告白,當時你露出我從沒看過的認真表情說你有喜歡的人了,而那一刻,我發現我嫉妒的不是你比我受歡迎,而是你口中說的那個「喜歡的人」。


然後是高三我開始逃避你的那整整一年。


你還記得你交的第一個女朋友嗎?你初三那年的同班同學,叫做美奈的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有著一頭長直髮,說話很客氣很有禮貌、聲音又很好聽,你有帶她回來過家裡,我那時替你們和老爸老媽拍了一張合照,你如果想不起來的話就拿相簿起來看看吧。


我想那就是你喜歡的人,而她擁有太多我一輩子也不可能達到的條件,她是個女孩、她跟你沒有血緣關係、她甚至好得讓我沒有辦法找出任何缺點——


我嫉妒她,日日人,而我同時也嫉妒什麼都不曉得的你。


那扭曲而且變質的佔有慾讓我覺得害怕,我從來不曉得自己心裡可以擁有這麼多負面的感情,沒有理性地、歇斯底里地,而那是最不該萌生的那個想法第一次卻不是最後一次閃過我腦海——若我不是你哥哥該有多好。


所以在看到你交了女朋友之後兩天,我交出了那份本來被我揉爛丟到垃圾桶裡的大學志願表。


所有填的志願都是外縣市的大學,以及跟宇宙無關的科系。


嘿,日日人,我真的曾經是那樣想的。


覺得如此噁心的自己沒有資格繼續與你仰望同一片星空、沒有辦法繼續擺出哥哥的架子裝模作樣地面對我們的約定、更沒有勇氣繼續看著你那雙總是全心全意信賴著我的眼睛——


但其實,我只是害怕被你討厭、害怕你會用什麼樣鄙視的目光看著我而已。而我沒有任何信心自己能夠不在你面前露出馬腳、能夠在你和那個女孩一起的時候撐起笑容回應你,你想必不曉得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光是笑著拍下那張照片,就已經是我能承受的極限了。


我想這世界上總有一個角落可以容許我獨自將這份感情慢慢消化、直到它再也不存在於我心中任何一個地方為止,但那絕對不是在你身邊。


所以啊,就像你知道的,在丟下一句「我要放棄當太空人了」以後,我就逃跑了。


逃了幾乎超過十年,離開這些有著和你之間太多回憶的地方、離開你。


以為我們分開的這漫長的歲月以及幾乎相隔了半個地球的距離,能夠導正這朝著錯誤的方向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的感情、以為等到我們重逢時,我們就能變回最初的兄與弟,而我就能笑著祝福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的你,不帶一絲怨懟、發自內心地為了你的幸福感到滿足。


但是在我們分開那麼久之後,我第一次到休士頓,在那個公園看著帶阿波來接我的你臉上那單純為了我的到來而露出的燦爛笑容時,我就明白了,其實什麼也沒有改變。


即將成為第一個踏上月球的日籍太空人的你,以及剛被革職陷入失業窘況才再次面對夢想的我。


你離我依然那麼遙遠。


而我也依然是那樣無可救藥地喜歡著你。


 



「我沒想到,他瞞得過賢治,卻沒有瞞過你。」


「可是你的語氣一點也不驚訝呢,日日人先生。」


他們兩個並肩坐在甘迺迪太空中心[5]的瞭望台,周遭擠滿了來觀看這次火星任務的火箭發射的大批太空迷,兩人的對話時而會被廣播或是一同前來的朋友們打斷,是以新田零次其實說不上來他們到底是怎麼聊到這個話題上的。


果然是如此相似呢,他心想,只有跟他們兩人,他才會沒有辦法掌握對話的節奏。


別人總認為南波兄弟不管是長相還是個性都找不到什麼共通點,還曾有人打趣地問過他們究竟有沒有血緣關係,但看在新田眼裡,他會說那只是那些人從沒真正去了解過南波六太,也過分自信地以為那少根筋的模樣就是全部的南波日日人了。


「呵,」對方過了一會兒才像是反應過來地輕笑了聲,「不如說,你一直都只在他面前裝作不曉得的樣子吧?為了不讓他尷尬,或是替他在你心中保有什麼⋯⋯哥哥該有的樣子?」


而新田對於日日人的指控只是笑了笑沒有做出任何反駁。


 

 


他對南波六太這個人第一眼的印象與其說是鄙夷,不如說是失望,而這兩種說起來都不算是正面的情緒在他如今回想起來,則是有感於自己當初的傲慢而幾乎讓他難以承受的羞恥和慚愧。


他想,當時的他肯定只是把自己與弟弟和也相處時的挫折遷怒到對方身上了吧。


他自顧自地將電視上的南波日日人總掛在嘴邊的「哥哥」當成了範本、卻又自以為是地對著初次見面時顯得再平凡不過的南波六太感到失望——那一頭蓬鬆顯得凌亂的捲髮、一點也不正經的鬍碴、以及滿臉討好卻又毫無自信的笑容,在在都讓曾經傲慢無比的他鄙夷地想,原來南波日日人如此驕傲的兄長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但實際上他只是不想承認身為哥哥,自己輸給了眼前的男人,更不想承認,自家弟弟會變成如今軟弱又頑固的樣子,或許有一部分是因為自己沒有扮演好哥哥這個角色的緣故。


但是南波六太卻勾起了映著熠熠閃耀的營火的直率笑容看著他說,『其實我也想要成為像新田你這樣為弟弟著想的哥哥啊。』不是勉強、也不是客套,正因為是發自內心的想法,才如此輕而易舉地就戳進他那以驕傲和冷漠塑造起來的面具底下最脆弱柔軟的地方。


於是從來也不曾對著神啊或是不切實際的什麼祈求、將腳踏實地以及科學理論奉為人生圭臬並引以為傲的他,在那場沙漠中的流星雨裡第一次打從心底虔誠地許下了願望。


希望和也可以快點走出那個小小的房間。


也希望自己能夠成長到配得上那句好哥哥的評價。


新田零次不太能確切地告訴你,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那個男人的,畢竟對他而言,總是皺著眉溫和地笑著、以溫柔的力量支持著身邊每個人的南波六太,拯救了曾經自視甚高得看不見身邊重要的人事物的他不只一次,而每一次,他都只是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對眼前的男人的尊敬和滿滿的、他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定義成功的感情。


是以他看得比許多人、甚至比六太本人都還要清楚。


在那個模擬太空艙的試驗裡,大家聊到宇宙時他那比誰都還要像個孩子的純真表情。


當所有人都在思考怎麼寫信說服反對宇宙開發的議員們時,他那一句「因為有日日人在」的篤定和驕傲。


第三階段審查的最後他們必須在相處了十天的團體默契後選出兩個人時,他突如其來提議用猜拳決定人選的豁達。


審查過後他們C組一起去喝酒的飯局裡,他那毫不勉強地給予他和伊東的祝福,以及在那之後他走出居酒屋的門口獨自盯著滿月出神的苦澀神情。


他在戰神火箭升空後許久才踩著比先前堅定又輕鬆的步伐、牽著阿波回到眾人身邊時的坦然笑容。


在他們五個一起獲選為JAXA新一批的太空人的記者會上,他臉上那掩不住的、踏出夢想的第一步的欣喜若狂。


到了休士頓之後他們ASCAN第一場野外訓練時他在自己說要折回去找手機時、二話不說就在大家紮完營之後穿上披風說一起走吧的體貼。


在製作PIECO時他將紅色的樂高太空人放在罐頭車上,將它以弟弟的名字命名時露出的天真笑容。


在日日人從月球回來以後,他那每天都抱怨自家弟弟生活習慣時掛在嘴邊的弧度。


知道莎朗博士得了ALS那陣子他在顯而易見的徬徨後,再次站起來面對所有挑戰的堅定。


以及他明明好不容易終於像是上了軌道一樣完成了一個又一個接踵而來的訓練,他弟弟卻因為心理恐慌被休士頓從登月計畫中除名而離家下落不明時,他一個人坐在夜晚的停車場那失魂落魄的消瘦模樣。


新田零次只是看得比許多人都還要明白而已。


有關南波六太在溫柔堅強的同時能夠多麼脆弱無助、比起自己獲得了多少讚美和尊重更在乎自家弟弟得到的評價、當全世界的人都不看好他時他需要的其實只有一個人的支持、以及他那張老是說自己不受歡迎的自嘲笑臉底下,有的始終都只有對那個人的感情而已。


他本想說服自己在他心裡翻騰的只是同情,但在他看見南波六太那個、為了失去音訊的弟弟終於傳了消息回來而伴著淚光的安心笑容時,他即使再怎麼自欺欺人,也無法繼續忽視心底不斷湧起的妒意和酸楚。


可新田只是將這份愛戀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心底,在那個男人面前藏了一輩子。


 


 

「說真的,我不只一次想過,若是你比我早向姆醬表白,或許陪他走過這之後四十多年的人,就不會是我了。」


「但即使如此,他心底的人,也仍然永遠都會是你,日日人先生。」他不帶一絲怨尤地這麼開口回應,好像身旁這個男人不是他用盡畢生力氣也贏不了的情敵。


「我自己當然也想過,」他繼續說,「只要拿我知道他喜歡你這件事當作籌碼,他即使再不願意,也還是會和我在一起——他就是那樣一個傻得可笑的人不是嗎?總是把別人的感受擺在他自己前面。但是愧疚啊、同情啊,那些卻不是我要的東西。」


不知不覺間他們兩人本來都只盯著發射台的視線交會到了一塊,而他可以清晰地從日日人臉上的表情聽見對方沒有問出口的「那你要的是什麼」——即使是在他們兩人都深愛的那個人已經離開的現在,他還是能讓眼前這個總是帶著討人厭的從容的男人慌張,想到這,新田零次就忍不住勾起嘴角淺笑起來。


這對兄弟總是這樣,對彼此隱瞞自己真正的想法,一個端著一張哥哥的臉裝模作樣地抱怨東抱怨西,試圖維持什麼兄長的威嚴,一個則是勉強保持著無憂無慮的樂觀模樣、只希望在對方眼裡自己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弟弟;在旁人面前,卻總是洩漏了太多他們藏也藏不住的感情——嫉妒、怨懟、恐懼、驕傲、思念。


「我以我喜歡他為傲,他是個這麼值得喜愛的人,而我絕不會讓我如此自豪的感情成為他的困擾。」他望向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字仔細且堅定地說著,而對沒有科學根據的怪力亂神總嗤之以鼻的新田,在為他有社會障礙的弟弟第一次向流星許下心願之後的每一次,他始終都只對那些有生命的石頭祈禱著那麼一件事——「我想要他幸福,日日人先生,可那是只有你能給他的東西,是只有你才能辦到的事情。」


發射進入倒數十五秒的聲音響起。


在一片逐漸沸騰的嘈雜之中,他將目光轉回到即將升空的火箭上,想起那麼多年前,他也坐在這裡,看著那兩人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朝著宇宙實現他們的夢想,義無反顧地。


而那些,他都還記得。


在月球的轉播實況上和弟弟一起笑出眼淚來的南波六太、在他的婚禮上和弟弟一起穿著伴郎裝給予他最深刻的祝福的南波六太、在他每次到他們家去作客時都會和弟弟一起笑著迎接他的南波六太、在診斷出得病了以後依然笑著接受了一切還反過來安慰弟弟的南波六太、在病情惡化到最後對弟弟的每個問題都只會露出傻氣笑容回應的南波六太——


是的,所以他想,他的願望是以那麼多鮮明和具體的方式實現了。


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在南波日日人身邊的南波六太,每一秒都是那麼快樂。


倒數到最後一秒而全場一片寂靜之後,火箭底部的引擎轟隆隆地噴出了大量的氣體,接著反抗著地心引力開始攀升,最初是笨重得讓人幾乎擔心動力是否充足的遲緩,再來則是以與它所乘載的大量期待和願望成正比的數值明顯加速。


最後只留下一條筆直地往湛藍的天空彼端延伸過去、看不見盡頭的白色雲線。


「因為只有你幸福,他才會幸福,不論他是不是記得,你都不能遺忘。」


他再次望進那雙跟六太相似得讓人想笑的眼睛,他是說,還需要更多證明嗎?那些說他們長得不像的人,肯定從沒好好仔細看過他們兩個——在他們眼底,寫著的明明都是相同的渴望、對彼此相同的溫柔。


「不可以連你都忘了,南波日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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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人,我記不得了。


我甚至要將這本日記重新看好幾次,才能確定這真的是我寫的,而我是真的得了這樣惱人的病。

我沒有寫下這些東西的印象,即使這裡面寫的回憶有那麼多我都還印象深刻,但也有那麼多我根本不曉得曾經發生過。


日記裡有好多我已經怎麼用力回想都想不起來是誰、或者是看了才意識到是誰的名字,我很害怕,但我知道就連這樣的情緒可能在過了幾分鐘幾小時之後又化為無形,我會忘記自己為了什麼難過,我也會忘記自己現在寫的這些。


而就在我難受得想要大吼大叫、或者是摔壞什麼東西來洩憤的時候,新田打了電話過來(我有記在手心上,而且前面的日記也都有提到他,我想我應該沒有記錯名字)問了我的狀況,跟我介紹了一次他自己,要我好好保重,他會再找時間來看我們。


而我又重看了一次自己的日記,發現賢治跟新田原來真的是認識的。我還記得賢治卻忘記了新田這件事似乎讓他有點小生氣,但他最後只是笑著說等他來作客時,會讓他家孫子孫女多打我們兩個幾拳,我想那肯定是兩個很可愛的孩子吧?


所以我掛上電話之後花了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努力去將這些情緒化為文字留下來給你。


日日人,我總是覺得那很不可思議。


我是說,有那麼多的人,他們彼此或許認識或許不認識,但他們每一個人在我們的生命裡都擁有如此特別的位置。


這個世界總是以如此多的羈絆讓我們與它緊緊相繫在一起,我們的朋友永遠不曉得他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遇到一個對我們而言也非常重要,但他不曉得的人。


而他們有個如此美好而且不需要互相質疑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如此深愛我們。


日日人,我覺得那是如此幸福的事情。


在我走後,去見見那些像我一樣愛你的人吧。


然後去跟那些像你一樣愛我的人聊聊吧。


你會發現,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只是走在了你前頭,就像我說的,身為哥哥,總要替你開路。


所以日日人,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要忘了我愛你。


 



他怎麼有辦法忘記。


不論時間模糊了多少曾經的畫面,那一切還是這樣深刻在他心裡,在他看見某一個相似的場景、或是聽見類似的對話時突如其來湧上胸口,促不及防地讓他感受到太多溫暖的心碎,明明是幸福的回憶,卻又酸澀得讓他忍不住流淚。


而他怎麼可能忘記。


他哥哥從發病到離世短短兩年裡的一切,都仍是那樣歷歷在目——


他的短期記憶從片段的空白變成就連五分鐘前才問過的事情都記不住,總是不斷地重複問著「這是哪裡?」、「我們要去哪?」、「今天是星期幾?」這樣的問題。


他的數學能力開始退化,僅僅是簡單的乘法都會讓他花上好一段時間,絲毫不能與當年他一邊跑步一邊進行高位數的計算測驗時相提並論;語言的組織能力也逐漸產生邏輯上的問題,有時候前後的句子完全沒有關連性,有時候則是不斷重複著相同的東西。


然後他開始忘記自己生病的事情,而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寫了本日記,總得一次次重新翻閱自己寫過的東西才肯相信。


再來他的長期記憶也逐漸消失並產生了斷層,他不記得自己成為了太空人,不記得自己到休士頓來是為了什麼,不記得他在JAXANASA遇見的所有人,不記得莎朗阿姨,甚至不記得他們一起看過UFO,不記得他們的約定——那時他總是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到日本去?我還有個車子的開發案還沒完成。


他變得越來越神經質,偶爾會暴躁易怒,總是吼著問為什麼他不能離開家門,或是沒來由地覺得除了日日人以外的人都在欺騙他。


而最後,他還是忘記了。


——您好,請問您是哪位?


而從那一天起,他哥哥就再也沒有翻開過那本日記,留下任何隻字片語了。


有那麼多人都曾經勸過他——再繼續下去,你是沒有辦法照顧他哥哥的,你的年紀也大了,要是你自己感冒生病了,或是不小心跌傷了,到時誰來照顧他?更何況,雖然聽起來刺耳,但他連自己的情緒都不記得了,什麼叫開心什麼叫難過,對他而言已經是沒有意義的詞彙了呀?


但是他只是重複了一次又一次,雖然難受卻又堅定地笑著說,我還背得動他、我的身體還很健朗,照顧他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姆醬他照顧我照顧了大半輩子,現在不過是反過來而已,天經地義。


即使他每天都必須花上大量的時間處理對方的生理狀況,但就是這麼多吃力又彷彿永遠止境的工作,才能讓他真實地感受到他哥哥還在他身邊的事實——而他甚至會因為可以獨占這一個人、獨占他所有身為一個人不堪又赤裸的樣子而感到惡質的滿足,單純地因為他總是好面子的兄長如今存活都必須仰賴他、而有種他們身為兄弟那鐵一般的藩籬終於被打破的扭曲心理。


但那些都比不上他在每天早上驚醒急著尋找哥哥的身影後、看見他在晨光中露出的傻氣笑容,那像是這世俗的一切再也束縛不了他的幸福表情。


而偶爾,在某些有如奇蹟的情況下,他哥哥會突如其來地望著他,然後偏了偏頭發出困惑的音節說「日、日、人?」即使通常下一秒他就又會變回那沉默又沒有表情的樣子,但對他來說,單單只是那麼一瞬間,就足以成為這一切的理由。


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如何被深深愛著。


有那麼多數不清的夜裡,他會在察覺床鋪另一邊的人不見了之後,在客廳的門外看著他兄長對死去的老爸老媽的牌位道歉——請原諒日日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然後一早起來仍然用著那張溫和的笑臉待在他身邊,像是沒事人一樣地重複說著那些不著邊際的無聊笑話、或是老爸生前喜歡的模仿。


或者是在每一個他哥哥比他早起的日子裡,他會看見在窗外灑進一片柔和的陽光中忙碌地做著早餐的身影,他哥哥會開著廣播,偶爾單方面地跟著DJ進行對話、偶爾是哼著不成調的音節,嘴角勾著溫暖的笑容,然後總是回過頭來對他說那句早安。


他們會在早晨或是黃昏一起出去散步時牽著手——上了年紀之後,就鮮少會有人認出他們,而即使被認出來,旁人也只會覺得那是他們為了不讓彼此跌倒才做的動作——他哥哥的手心總是帶著微涼的低溫,而對方也總笑說他的手仍然像個孩子一樣暖呼呼的。


他們也會在天氣好的時候,拿條毯子,兩人一起窩在後院的躺椅上看著星空,他們總是對「宇宙Q&A」這個專屬他們的小遊戲樂此不疲,問題從尤里.加加林一路問到近年來由於月面上的莎朗望遠鏡的貢獻,又發現了許多的星系群或是遙遠的恆星,橫越了一整個世紀。


——幸福對他們來說是總是這樣平淡就足夠了,但這一切又是那麼得來不易。


南波日日人不是不曾想過,若是他從未喜歡上他哥哥、若是他在俄羅斯時接受了奧莉嘉的告白、若是他可以按捺住自己的衝動不向對方表明心意、若是他能安於弟弟的身分就滿足了——他哥哥想必就能跟任何一個他喜歡的對象,或者是芹夏、或者是其他他不曾發現、但對他也有好感的女孩結婚生子,組織一個完整的家庭,而他想,他哥哥肯定會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可不論他們繞了多少遠路,彼此錯過了多少年,他們最後仍然是回到彼此身邊。


然後這樣一起走過了這樣明明漫長,回想起來卻又短得曇花一現的日子。


而他的姆醬最後離開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午後。


那天他推著他哥哥的輪椅出去散步,走到一半卻開始下起了雨,他因為急著想要將哥哥送回家裡而沒有注意到路上失速打滑的車子,他的聽力和反應速度畢竟不敏銳了,等到他察覺時,那台客車已經離他們只剩下不到幾公尺了。


但他哥哥卻忽然伸手將他推了開來。


不用擔心,日日人,我會保護你,因為我是哥哥嘛。


他幾乎在那一刻聽見那麼久那麼久以前年幼的六太曾經抱著小小的他許下的諾言。


然後便是一陣尖銳得劃破所有他小心翼翼捧在手裡的平靜的煞車聲、翻覆的輪椅、躺在滂沱大雨中的他哥哥。

 

『您兄長在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後,就簽署了放棄急救的聲明[6],雖然我們現在還是做了緊急手術,但依照他已經開始器官衰竭的病況來看並不樂觀,即使勉強控制住了,恐怕也只能臥病在床一直到⋯⋯有鑑於您是南波六太先生唯一的親人,想請問您是讓我們遵照您兄長的意願,還是您希望我們進行插管以及其他治療?』


你自然會曉得什麼時候該放手的。


他總想他哥哥若不是料事如神,就是太過了解他自己,也太過了解他。


太過明白他自己即使失去了記憶、改變了人格、沒有了思考能力,還是會在下意識選擇保護他弟弟;也太過清楚他弟弟不到最後一刻死也不會鬆手讓他離開,甚至將這樣可笑的決定權交在他弟弟手裡。


所以最後他輕輕握著那雙總是微涼的手心,淺淺吻上對方的額頭,就像他哥哥一直以來總會做的那樣,低喃著那句晚安,有個好夢。



 

他拜訪了所有仍活著的、或是離開已久的朋友的家人,幾乎跨遍了整個美洲大陸。


他終於告訴羅利,其實那些他曾經教給他的日文錯得有多麼離譜,而對方只是依然穿著那些印有奇怪漢字的T恤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了,日日人,六太很久以前就告訴過我了。


他約到了許久不見的巴迪和達米安時,他們又回憶了一次當時CES-51在月球上發生的意外、緬懷了已經離開許久的佛萊迪、聊到了琳達和卡蓮。


他找到吾妻悌次郎,對方露出一臉驚喜的表情和他聊起了他的父母,讓他進到家裡為他們上香,並笑著提到當年六太叔叔還曾經陪他玩足球的事情。


他到明尼蘇達的波特希爾,問了當地居民許多路,才找到他哥哥提過了不下十次的,皮可和文斯那個早早就離開人世的朋友,而在那個山丘的火箭杉木下,他發現了許多盛開的大波斯菊。


而他在那些摘下的、開得燦爛的花兒枯萎之前,回到了休士頓,站在那個自從2023年之後,每年的1112日他都會來報到的地方,伸手將那塊大理石碑、以及旁邊另一個有著同樣姓氏的、卻明顯較新的墓碑上的落葉和雜草整理乾淨。


「嘿,布萊恩、艾迪,我要帶著姆醬回日本了,我還是想讓他回到南波家的祖墳,他只是為了我才留在休士頓的,所以,以後我可能就不會再來了,搭飛機真的滿累的⋯⋯我猜你們現在一定一起在取笑我說什麼年紀大了不中用了,真是不好意思哦,誰讓我活得比你們都還久呢。」


他抬頭看著德克薩斯這麼多年來都同樣湛藍的天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笑了笑。


「如果你們見到了姆醬,可以幫我多多照顧他嗎?」


最後,他則是在整理所有要搬回日本的東西時,找到他哥哥藏在房間的電視矮櫃下方的遺書——位置就跟當年他放的一模一樣,他還能記得他是刻意放在那裡的,為的只是讓他哥哥發現而已,而他甚至都能猜到他哥哥肯定會取笑他藏東西的技術跟小學生差不多什麼的。


而他笑著笑著,終於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日日人,我忘了我是在哪裡看到這麼一段話的。


不過啊,我想,如果那天,你沒有出生;如果那十個月裡,我沒有平安地在老媽肚子裡長大;如果那個晚上,老爸和老媽沒有在他們喜歡的相聲組合的表演會場遇見彼此;如果那個黃昏,京都的外公沒有選擇另一條路走,就不會撞見去看歌舞伎表演的外婆;如果那天,奶奶選擇在家裡休息而不是到河邊散步,她就不會遇見爺爺——而就是這麼多看似毫不相關的巧合,處於幾百億、幾十兆分之一的機率的末端的我們,才能坐在同一張餐桌上。[7]



而我親愛的弟弟,你從來,就是我最珍貴的奇蹟。


 


 

已經變得稀疏的雲層裡透出了有些刺眼的陽光。


他悠悠醒來時,只剩下從瓦楞屋檐低落的雨水,稀稀落落地落在草地上的一窪窪水灘裡。

而他想,是的——


再也不會有人,在下著暴雨的時候,撐著一把傘,到任何地方接他回家。


再也不會有人,在這樣的雨天裡,陪他依偎在家裡什麼也不做。


再也不會有人,和他一起看著這樣雨後澄澈的天空。


對於這一切,他想他傾盡餘生也不可能習慣。


但是他看著水窪裡倒映著的彩虹,終於是笑了起來。


而若是問他為什麼的話,他會說,這個故事,說來有些話長。

 


19931028日,在日本代表隊遭到淘汰,全國民眾齊聲嘆息,導致全國二氧化碳濃度急遽升高2%的時候,我的哥哥,以杜哈的奇蹟之姿誕生了。


三年後的1996917日,野茂英雄在美國大聯盟達成無安打、無上壘紀錄,締造榮耀之日,這一天,我出生了——


而這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fin                                                                                                                                             

 







[1] 阿茲海默症,又稱作老年失智症,是一種持續性神經功能障礙,也是失智症中最普遍的成因。隨著疾病進展,症狀將會包括出現幻覺、意識不清、易怒、具攻擊性、情緒起伏不定、喪失長期記憶等,當病患功能下降時,會從家庭和社會的社交關係中退出,隨著身體和器官功能逐漸喪失,最終導致病患死亡

[2] 俄羅斯的姓名構造為名+中間名+姓氏,女孩子結婚後會冠上夫姓,在姓氏尾端會以娃、娜等陰性字尾作結。中間名則是父親的名字加上諾夫(男)、諾芙娜(女)以表示紀念此人的父親

[3] 多莫傑多沃國際機場,位於莫斯科

[4] 太空人長期在無重力環境下,據統計在外太空時平均一個月會流失1-2%的骨質,使許多太空人回到地球之後都必須面臨骨質疏鬆和肌肉萎縮的問題,但現今透過各種醫療方法正在改善這種情況

[5] 甘迺迪太空中心,位於佛羅里達,為NASA發射火箭的基地

[6] DNRDo not resuscitate)放棄急救同意書,是一種法律文書,病患在平時或在醫院時預先簽署,表明當他們面臨心跳停止或呼吸停止的狀況時,不願意接受心肺復甦術或是插管治療來延長生命。患者通常為老年人,或者長期多病住院,或患有預後不良的晚期癌症。

[7] 出自山下和美《不思議少年》第三卷第八回〈末次家的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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